



郭海鸿/文
(接上期)
又是一年“三月三”,温阿贵一家老小都没有忘记这个特殊的日子。以前这是北帝庙会,西乡圩上最热闹的日子。然而,现在记住它,是因为四年前的三月,他们所经历的悲惨遭遇。
这四年里,他们被迫离开家园,先是内迁五十里,后来朝廷认为不足以达到防御的目的,又下令再迁三十里。
四年里,他们曾经有过的“回家”幻想,一天天彻底破灭,成为一家家流浪的“孤魂野鬼”,他们被赶来赶去,没有真正落足的地方,也不知道季节轮转,都忘记了三月下田六月打谷,他们没有田地,没有名分,所到之处的本地人见不得他们突然来“抢食”,想尽办法驱赶他们,不让他们有插针落脚之地。官府根本不管,在生存的威胁面前,连初时同心协力的乡亲们,最后也互相挤压,还出现了各种偷抢、斗殴、诬陷等事件,真正是互相残杀。
对温阿贵而言,这四年里最惨痛的,莫不是失去了两位老人——父亲和岳母。
父亲是康熙元年刚迁界那个月走的。老人原本卧病多时,忽然遭遇“迁界”,被赶出家园,又听闻屋舍被烧毁,在路上与官兵顶撞了几句,竟然挨了几道鞭子,从此病情加重。幸好他们行至东莞,找到了远嫁此地的一个姑婆,在他们家安顿下来,求医吃药,可惜老人没能熬过第二个月,更没有等到“回新安”那一天,就命丧他乡。
至今想起父亲的死,温阿贵都觉得心头刺痛,他自知是永远愧对父亲,愧对祖宗了。自己不仅没有保护好父亲,治好老人的伤病,更不可原谅的是,把父亲葬在了他乡。温阿贵的自责是可以理解的,好男儿当有上对祖宗长辈、下对妻儿子孙的担当,可乱世之年,有哪个男儿能够做到?在暴风骤雨般的迁界令之下,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多少人客死他乡——有人协助安顿,有地方下葬,已算功德圆满了,多少人抛尸野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下落不明呢?
孩子的外婆,则是在迁界那年秋季,吃野菇中毒而死的。为了不饿死,从海边来的这些“流民”,挖野菜,打野物,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土里长的”,只要抓到手都能吃。可是,人太多了,能挖能采的都抢光了。那天下了场雨,老太太上山找吃的,刚好碰到一簇刚冒出的嫩菇,于是采回家来。当天的晚餐,老太太按照自己的经验,将采回的野菇煮了一锅汤,自己先舀了一碗,试着尝了尝,如果没有问题,再放点米,熬成粥。可怜的老太太,即使在打仗那么激烈,土匪出没猖狂的年代,也没有受过这种苦,在固戍海边,他们近海吃海,海鲜方便得就像吃咸菜。然而,流落到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幸的是,一碗野菇汤喝下没多久,老太太就头晕眼花,腹痛心绞,没熬过当晚,就呕吐而死。不幸之余又感万幸,大家对老太太的“试毒之死”,也更感悲痛。
那时,来自西乡一带的迁民,还相对集中落脚,大家彼此团结,因为老太太的死,乡亲们觉得太难过,太愤怒,有些胆子大的乡亲,建议抓住这个事例,向官府提出抗议。温阿贵本是个怕事的人,他觉得这不会有丝毫作用,但他也没有阻止这个行动。
于是爆发了迁民抬尸游行的一场大事件。乡亲们抬着老太太的尸体,从结棚而居的山上,到了衙门门前。乡亲们群情激昂,要求官府采取办法,解决迁民的居住、耕种问题,给予粮食救济,不然会有更多人中毒,更多人死亡。
这事惊动了东莞县衙,知府大人为此头疼。作为亲自执行、落实迁界政令的最基层官员,他何尝不知道老百姓的凄苦?然而,政令是朝廷发出的,别说是一个小小知府,就是广东巡抚、两广总督也没有这个权力。这个知府一面动用武力镇压驱散队伍,一面私下答应给予一点银两,把老太太安葬下去,也变通办法,私下从粮库中拔出极少量的米谷,安抚这批闹事的新安迁民。
可惜,没过多久,朝廷更严酷的迁界令再次降临——再迁三十里。不仅这些被视为“外来抢食”的海边迁民要继续内迁,就连原不在迁界范围的村庄,也被迫一起内迁了,本已庞大的迁界难民群落,又增加新的人头。
随着界线划定,墩哨建起,军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一路驱赶,谁走得慢了,必遭毒打,有谁试图顽抗,不论是军官还是士卒碰见,随时随地射杀勿论。在如此高压的态势面前,一些本土籍官员、兵丁对迁界流露抵触情绪,对迁民抱有同情之心,尤其是本土籍的官员,无奈一律被革职、卸甲。
几乎人人自危,活命就是唯一目标。
温阿贵这些来自西乡的迁民,原本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落脚处,大家在山坡上搭起了寮棚,在当地人的默认下,开垦一些荒地,种上了作物,二次迁界令一出,又全都被烧毁了。(未完待续)
摘自《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