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建勋/文
读过盛非蛮多作品,从《归来》到《深圳宅女》,再到《孤独秀》等,几乎每一篇都没落下。每一篇都是不同的,这是让我欣喜的。春节期间,有点闲,重读她发在《广州文艺》上的中篇小说《土地庙》,忍不住要再说几句话。
《土地庙》是一个把笔触伸到深圳本地人精神深处的小说,像一块旧青砖,突兀而又坚定地嵌入深圳璀璨夺目的玻璃幕墙,将传统与现代的撕裂感,具象化为荒诞的仪式:胡桂英推着她的移动土地庙,穿过社区充满科技感的玻璃门,闪耀的烛光与智能电梯散发的冷冽光芒交织。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种菜”行为,是对土地质朴的隐喻。贺少俊,这位曾经的深圳知青,在楼顶天台、花坛角落,甚至一片建筑废墟之上,倔强地播撒着种子。每当管理处将他的菜园夷为平地,他总会近乎偏执地怒吼:“我种的不是菜,是寂寞!”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有过诗意梦想,将家安在海边,渴望过上宁静田园生活的他,在填海造陆之后,沦为最后的老渔民,他试图在被混凝土森林覆盖的些许土地上,复刻田园牧歌,但最终不过是给防盗网挂上一顶破旧的斗笠,给扫地机器人套上一双草鞋。
贺少俊的妻子胡桂英的土地庙重建计划,则更如一场精神复垦之旅,从阳台那小小的神龛,到推拉车上的移动土地庙,土地公公的栖身之所,不断地被压缩、被驱逐,最终竟成为装置艺术。当她在小区门口虔诚跪拜时,袅袅升起的香火与冰冷无情的电子门禁,充满矛盾与冲突,很像城中村里的百年老榕与摩天大楼的根系,在地下隐秘而又顽强纠缠。
贺少俊与胡桂英的女儿贺美琪的婚恋史,则是当代都市女性的变形记,物质丰富的她在相亲市场上起起落落,像一叶扁舟飘摇不定。当她将她的前男友北方青年杨建军公司巨大的资金窟窿,视作自己婚姻筹码,当李印成为她随时被删除的“试婚王子”,爱情这个美好的情感,已经蜕变为充满算计与阴谋的金钱游戏。颇具深意的是,小说还安排贺美琪最终在杨建军公司的生产车间,目睹流水线上那群身着天蓝色制服的女工们,那机械复制般的身体与精心雕琢的美丽皮囊,构成都市欲望生产的明暗两面。
而杨建军,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成功人士”,隐藏着更为尖锐的创伤,曾经的保安队长,一步步攀升至服装公司的总裁,他的发迹史契合“英雄不问出处”的创富神话。然而,当他在贺美琪的相册里,发现自己被编码为“男人百科全书”中的一页时,那由资本堆砌而成的身份堡垒,瞬间轰然倒塌。这个为了维持公司的运转,不惜抵押房产的企业家,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贺少俊?只不过,他所耕种的不再是实实在在的土地,而是那一堆随时可能在经济风暴中崩盘的机器。
小说结尾,移动土地庙的出现,是充满寓言性的场景。胡桂英推着她的小庙,穿越充满现代气息的社区,如同一位孤勇者,在这个祛魅的时代举行着一场庄重而又荒诞的巡游。当那袅袅升起的香烛与冰冷无情的电子眼相互对视,当那供奉的新鲜水果与堆积如山的外卖餐盒并置一处,这既是对传统的大胆戏仿,更是对那失落过去的深切哀悼。
但我要指出的是,《土地庙》没有陷入怀旧挽歌之中。当胡桂英们执拗举行着未完成的仪式,他们真正所供奉和追寻的,或许不再是土地庙的庇佑,这些看似可笑、微不足道的坚持,恰恰成为动人的历史细节,就像小说中贺少俊耕种的多次被填平、又多次倔强生长的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