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0多年前,日本一位行脚僧在他32岁时发愿:要用尽一生时间雕刻12万尊佛像。在此后并不漫长的余生中,他一边行走于各地,一边潜心雕刻佛像,并将它们施与民众,直至63岁离世。这位行脚僧就是圆空,他所做的佛像被称为“圆空佛”。
12万是个庞大的数字,若要完成此愿,圆空未来的人生里每天至少要雕刻十几尊佛像。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自然要简化佛像的造型,去掉多余的修饰,这就使得每一尊圆空佛乍看都像是一件半成品,它们笨拙、粗糙,甚至怪异,一条线就能代表一只眼,两三刀就能雕刻一张嘴。它们曾是一块朽木,一根劈柴,但在圆空手中,竟然也能有“相”。
圆空最终是否如愿,没人知道,因为目前被发现的圆空佛仅有五千多尊,而这些佛像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乏人问津。后来,随着现代美术的发展,这些看似粗糙的小木佛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有人开始把它们收集起来,并用当代的眼光发现它们身上的美。然而,能够读懂圆空佛的人,绝不仅仅是拥有现代审美眼光的人,而是每一个以真诚之心面对世界的人,他们参透了那粗糙背后所流露的至真至诚,那种用尽心力把每一刀刻下去,把每一尊像造出来,把每一个愿发出去的自我修行。圆空佛的美,也正是在这场修行中自然发生的。
有人说,圆空的故事模糊了艺术与信仰的边界,他从未将自己视为艺术家,但他的作品却被后世赋予艺术的价值,而那些在圆空佛身上所呈现出的一切形式语言,都只是他真挚内心的外化,这一切的发生都来自反复的劳作和精神信念的不自觉流淌。当技艺成为心性的延伸,“刻刀即禅杖”的意境便自然浮现。我想,不管是“艺术家”还是“布道者”,定义从来都不重要,就好像无论我们认为圆空佛脸上的微笑是技法朴素的线条,还是普度众生的慈悲,都不过是自我修行的示现。我们只会看到我们能看到的。当艺术成为信仰的延伸与精神的外化,就不需要刻意追求形式,内心的赤诚会以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出口,决定自己的流向。
很多次,当我想到圆空这位僧人,都不禁将他的所愿所行与他的法名联想起来。如果“圆”意味着周期的完整或功德的圆满,那么“12万尊佛像”的宏愿能否如那句“初发心时,便成正觉”般达成“发愿即圆满”的闭合之圆?如果“空”意味着“无所住而生其心”,完成是否也是未完成?雕刻的“未完成态”是否本就比精致金身更接近佛法的“空性”本质?当一尊佛像的“眼”只需一道刻痕,又何尝不是对“完整相”这一执念的破除?因“每一刀刻下去”而得当下证悟,从留白之空而生想象之圆,或许,便足以窥见禅宗美学的细微真谛。圆空,是在圆与空之间以他自己的方式注解着未竟之圆与恒常之空。
而今再看圆空佛,其中的“圆”,实乃空性的圆满,一尊便是全体,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修行示现,是“月印万川,月体唯一”的哲学隐喻。至于“空”,不是虚无,而是颇具深意的禅机表达,万物皆无自性,腐朽可承托永恒,永恒或可瞬熄即灭。圆空的行脚与雕刻,正是“平常心是道”的实践,令今时今日的我们得以参悟,“圆”不是数量上的完成,而是心性上的无碍;“空”不是实体的缺失,而是可能性的充盈。正如那句禅诗所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对“空”的示现,就是对“圆”的证悟——未完成即是完成,无所得即是真得。
(作者系策展人、文化公司创始人、福田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