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大山
我从来没走上过深中通道。它横卧在伶仃洋的狂想里,一直存在于新闻报道的字符间,存在于亲友交谈时飞溅的唾沫星子里。它是一个被无数目光焐热的传说,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免令人心生敬畏。直到某个黄昏,一股力没有余地地将我拽向它。
那时,我爬上塘朗山腰,夏日黏稠的薄暮正在沉降,山风带着叶片腐败后的微酸,掠过皮肤时留下细微的战栗。趁着小憩的空当,我望向西边那片辽阔的水域。起初只是一抹灰色轮廓,与海天交融在一起。然后,便逐渐清晰了——一条细韧、漫长的银线瞬间划破灰蓝水面。那就是深中通道。巨大的桥塔沉默矗立,如同神话中顶天立地的巨人遗骨,在暮色里泛着哑光的铁灰色。无数渺小的、快速移动的光粒,在其上往来穿梭,是钢铁脉管里奔涌不绝的血。
它存在得如此确凿,于我又如此不真切。然而,那银线上奔涌的光粒内部却载满了我的同类:那个终于能在晚饭上桌前赶回翠亨家中的父亲,摇下车窗,让湿润的海风灌满车厢;那个不再需要把掐表计算团聚时间的女人,手机屏幕里刚收到恋人从发出的信息“家里的排骨已下锅”,指尖触摸着冰冷的玻璃,心尖却被温暖熨得妥帖;那位年轻创业者,电台播放着南山的资讯,方向盘指向中山的生产基地,伶仃洋的海水在夜色中翻涌,倒映出他眼中充满憧憬的光。
塘朗山草木的气息依然充盈,风是这里的土著,带着古老而野性的频率。而远方的那条巨龙并没有呼吸。它只是强硬地楔入自然的怀抱,分割海域,缝合陆地,沉默地承受、输送、连接。冰冷的桥面下,血液般奔流不息的是汽油、是电能、是数据,是无数颗因融合而加速跃动的心房。
最后的暮色一点点被城市的灯火蚕食殆尽。眼前,横亘海面的光河固执地刺向我的眼底。脚下,亿万年未曾变更的泥土欲掩埋我的双足。我立在两种质地、两种时间、两种存在的罅隙里,脚下是扎根的沉静,远方是飞驰的连接,一缕灵魂正偷偷尝试从身上的窍孔中钻出。
该放下这山间的眺望了。我的手指曾在手机屏幕上无数次划过它模糊的身影。如今,它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以沉默的钢索将两条并列的人潮拽向一处。是的,我应该去,必须去,甚至不得不去:去穿透那些屏幕的雾障,亲自踏上那条雄壮的背脊,感受那由无数引擎和心跳共振出的微颤。我今夜就将把身体投进那银色的河流,成为其中一粒奔向彼岸的光点,真正触摸一下这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