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启键
母校大埔县虎山中学(简称:虎中)将于明年迎来120周年华诞。学校黄奇老师热情而周致地与我等校友联系沟通,触发了1980年毕业于虎山中学初三(1)班同学们聚一聚的念想。
与2010年我们初三毕业30周年第一次聚会相比,这次参加人数未能过半。互联网平台在15年间增加了交流渠道,因平时少见面,这次2025年初夏的交流,彼此并不熟络。梅州客天下的秀美、麓湖山的宁静、叶剑英纪念园的历史以及松口古镇的客家史话,勾起了同学的乡情和岁月怀想。数十年社会历练沉淀的沧桑与老陈,终究无法掩盖十四五岁的青春记忆。
一 青涩的味道
那是1979年7月,虎中在实行初中三年学制后第二届面向全县初二招录四个班初三学生。我们班59名同学均来自全县各乡镇,有的在县、镇中学读的初三,有的则来自村小附设中学,基础参差不齐。
从农村考进虎中,并留校住宿的同学,讲起仅一年的初三同学经历,最多的话题是:膳食。带来的米通常是放在碌架床头或床底。砵子里装些米,放进学校厨房的蒸笼里,厨师会加上水,待开饭时各自认领自己的饭砵。下饭的菜通常是从家里带来炒过的腌菜或腌菜干,菜罐底有可能埋着猪油渣或肉块,不埋好容易被偷挖。
学校提供的蒸饭菜服务是要交费的,如不交费也可交柴抵费。据家在大麻敬里、西河岩上的同学回忆,每个学期要交一两次柴。他们的身高不足以挑起用竹篾做的柴络,父亲或母亲会在周日下午挑着柴送他们上学,通常要走两个半至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同学间常常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也不觉得有多辛苦。苦的倒是父母,还得走夜路返回。
后来,饭堂改进服务,每人每月交3元,周一至周六中午,便可食用饭堂提供的8人一桌炒菜。交得起菜钱的同学并不多。因此,一日三餐都吃一样的饭菜,腌菜或腌菜干成了大部分同学永远挥之不去的味道。
几十名同学挤在低矮的瓦房宿舍,汗味、酸味、霉味混杂,日夜弥漫在蚊帐内外。同学患疥疮、皮癣的并不鲜见。每当晚自习下课至熄灯半小时里,交谈声此起彼伏。尽管都是客家话,但音调有差别,软柔的是“下水片”大麻一带的同学,语气结节的无疑是大埔北部茶阳片来的,声调高些、语气硬朗的一定是高陂片区几个镇来的。此时,大家都不会聊学习的事,挺惬意的。当然,有些同学在熄灯后,仍打着手电筒在蚊帐内、被窝里看书,强记硬背。
刚刚开始成长的身体,没有闲情体验生活里的艰辛、苦涩。大家酣睡一夜醒来,都明白初三这一年很重要,事关学业前景,要认真读好书,才能摆脱困窘与贫寒。大家都很专心、专注,也很执着、努力,聚集着青春力量和想象。
二 难忘的师恩
同学们印象最深刻的是遇见一群特别优秀的老师。
我读书生涯中,最为不堪的一件事,便是中考英语不及格,仅59分。而我,在那一年时间里,最投入、最用功的,用了“洪荒之力”的恰恰就是英语。
我是在村里的黎家坪小学附中读的初一、初二。当时成绩挺好,参加湖寮公社(现为湖寮镇)组织的数学竞赛名列前茅,充满自信。到虎中读初三后,方开始接触英语。英语老师叫王俊,上课时,他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用充满磁性的声音把英语课上得很唯美。渐渐地,我发现老师是用一年的时间在教我们初中全套英语,课程进展飞快,有些已读了两年初中英语的同学,接受起来不费劲,而我此前仅能不太准确地读出英语字母,越学越吃力。课本上写满了标注读音的汉字,早读及晚自习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攻读”英语。
那天上午,上生物课,我在桌上斜立着生物书,掩护着桌面的英语课本。不知什么时候,教生物的李山青老师悄然而至,轻轻地抽走了我的英语书。我惶惑不已,中午时分赶紧找到正在校园一隅平房宿舍前煮菜的李老师,窘迫不安地承认错误。李老师善解人意,把英语书递还给我,并轻嘱:“生物,虽不列入中考,但很重要,下次要注意哈。”我内心释然,如获至宝。
事后,我了解到,李山青老师是华南农业大学毕业分配至虎中教书的。而教我英语的王俊老师曾是大学老师,因历史原因“下放”到虎中任教。后来又转教虎中高中英语,再后来又调到暨南大学任教。老师很优秀,而我天资悟性一般,怎么都觉得英语难学,虽然那年中考英语仅以百分之十计分,曾有过的自满被不一般的“挫折感”荡除。
庆幸的是我们的老师都不一般。班主任田甘先老师对数学出神入化的点拨,自然让我们不甘落后;饶木兰老师春风化雨般的语言,使枯燥的化学元素翩然舞动;刘深河老师的语文课堂,引领着我们登临五虎山俯瞰梅潭河,充满诗意;黄俊明老师的物理、廖建和老师的政治、刘义英老师的历史,滴水不漏地教导我要条理分明、学会思辨。蓝昔茂老师的体育课,放飞着山区少年们的梦想,我们班因此出了几位学生运动员,为学校屡争荣誉。老师们的敬业、认真、严谨、求真教学态度与风格,循循善诱地在课堂内外传导给了我们,奠定一班同学不一般的学习能力基础。
三 奇巧的际遇
坐在前排的一位同学生性灵活好动,同学们都喜欢他在苦闷的学习之余“搞笑”,活跃气氛。他的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在农村。中考时获知全省首次在我们这一届初三毕业生中招录中等师范学生,他与不少想读完三年中师尽早出来工作“割早禾”的同学一样,以第一志愿报考梅州师范学校。面试时,梅师一位负责招生的老师一眼看中了他,便把他录取。
哪知,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在录取终审时,他没被通过。原因是他当时身高仅1.33米,而招生身高要求是1.45米。退档时,那位老师颇为不快。
乐观幽默的性格,使他败而不馁,愉快地接受虎中高中录取,高中毕业后如愿考取华南师范大学。
七年后他大学毕业,真有那么巧的事情,他被分配到梅州师范任教。当他怀揣报到证到梅州市教育局人事科报到时,接待他的科长竟然又是当年看中他的那位老师。这回,老师情绪高涨了,对他说:“你去梅师报到,我带你去!”被梅师拒绝的考生在几年后成为梅师的老师,一时成为佳话。
虽然物质贫乏、生长迟缓,每个人都慢慢在长大。当年的矮小,并没有影响他志存高远、成为伟岸的俊男。他在梅师从教后,又转行到珠三角地区从事律师行业,并以极好的品行业绩受到广泛认可,获评全国“优秀律师”,现在还是省人大代表。
我的另一位同学,当年也报读梅州师范,无奈体重仅29公斤而被拒。他在虎中读完高中后,考上了名校,成为地道的“理工男”,在制造业界成绩斐然。我们班还有一位运气特别好的同学。他在虎中读了两个月后,以“替补”的员额进了梅师,原因是有一位梅师学生因身体原因退学,学校把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差2.1分的他补录进校。在职业生涯历练多年后,他成了县里教育系统“领头人”。
机缘巧合背后的故事,足以说明,这个一班“不一般”。
四 从不停止的成长
同学见面,交谈甚欢。彼此都有久违之感,因此所言都觉新鲜。大概是大多都已退休的原因吧,与15年前的相聚不同,同学间多了从容和坦诚。已届“花甲”退休了,而职场经历仿若昨日。大家更乐意谈的话题是运动健康、天伦之乐,退休后的惬意与轻松。
刚结束的职业生涯自然也是缺不了的话题,在“一般化,一般般、平平淡淡”等谦词背后,还是掩饰不了“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担当与作为。
初三毕业后,我们班同学就学有三个去向。有几位上了梅州市的东山中学,有几位成为中师生,大部分顺理成章读虎中高中,也有同学发挥不好就读镇里的中学。高中毕业,要能考取中专、大专或大学本科,在当时录取率极低的情况下,并不容易。
上高中时在虎中理科重点班的一位同学,高考后想要百分之百“脱谷壳”(因工作分配成为非农业人口),考上了全国重点中专——广州轻工业学校,学造纸专业。毕业后经历了广州造纸厂、中外合资厂等职场后,应聘成为平安人寿广东第一批保险代理人,并在此行深耕30年,成为资深业务总监、广东行业翘楚。
与我邻座、交流较多的一位同学,高中毕业后考取华南理工大学,学的是无机非金属材料专业。他先后在一线生产、技术研发、产品开发、品质管理、生产车间及工厂管理,技术研发及知识产权管理等岗位工作。针对行业技术重点环节,突破了一系列陶瓷建材行业发展的技术瓶颈,获得发明专利近150件。谈起虎中从初三到高中的求学经历,他总结成四个字:业精于勤。因为勤于学习钻研,他保持了一直成长的状态。及至退休,他仍然受到业界的追捧而返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普遍优秀的班。既有靠卓越天赋考入军校、从事科研、至今仍在当教授的才子,还有苦读医学、深耕临床、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带头人的主任医生,也有英姿飒爽入伍、后又从警的美女,更有不太吭声、当年一举成名的北大学子。无论是从政、经商、执教、行医,还是做财务行业、服务小家庭,保持终生学习与成长,就是他们的人生信条。
五 永远的庚续
她是同学公认的“学霸”。初二考初三时,她名列前茅,中考时,她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东山中学。后以高分考取中山大学。
本来,她毕业分配的意向是省气象局。她不清楚,1987年,梅州市正在建设梅州机场,负责筹建工作的一名副市长到广州应届毕业生中选才,看中了学业优异的她。因此,她的毕业档案早早地被分到了梅州机场。
回梅州工作并非所愿,但她尽快调整心态,安下心来投入工作。她用自己所学专业,尽心尽力地参与机场创建的各项工作,并得到了充分认可。后来又积极传帮带,成为名副其实的机场“拓荒牛”。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虎中校训中“正静信进”的内涵。她爱岗敬业的守正、随遇而安的宁静、勤奋扎实的诚信、奋发有为的精进,不正是虎中校训精神的传承写照吗?
同宿舍的一位同学,高中毕业后选择回家乡光德从事陶瓷行业。他打工干了14年的制模后,创办了自己的瓷厂。他在传统产业的坚守中,开创了自己退休年龄仍退不下来的国际化瓷业。
我的同学,每一位都有不一般的经历。大家都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进入社会,遇到了改革开放的黄金机遇期,尽其所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位同学说:“我们很幸运,在那个年代,只要方向正确、勤恳努力、敢于拼搏,境遇都不会差。”一位女同学,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民办教师”,37年坚守山区教坛,克服了身体、家庭等方面的困难,在退休之际受到父老乡亲一致赞誉,过着幸福的退休生活。
虎中位于大埔县城湖寮五虎山麓。抗日将领罗卓英、吴奇伟和侨领蓝晋卿在此择址重建,百年老校积淀了深厚的人文底蕴。她在背山面水的虎踞龙盘宝地,传承着先辈爱国爱乡的情怀,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优秀学子,弘扬尊师重教的客家传统文化,造就了“江山代有人才出”的不老传奇。
1980年,是上世纪80年代起始之年,国家进入改革开放的重要阶段。少年的我们,在虎中进行了人生至关重要的抉择。
我们没见到教室前那苍劲的苹婆树结出的果实,却在1980年的春天,看到了镂空而合拢、如同灯笼一样的淡红色花朵。那是要结“凤眼果”的前奏。每天晚自习的空隙,大埔影剧院在电影第二场入场时间,会重复播放电影插曲。《小花》里的《妹妹找哥泪花流》里“花开花落几春秋……迎来家乡山河秀……”等歌词,可谓耳熟能详。《刘三姐》里的山歌,以及《边疆泉水清又纯》等歌曲,经高音喇叭传进教室,放飞了我们的想象。时隔多年,我们仍能回味岁月如歌般的美好。
虎中给予了我们智慧,在求索中提升认知,为所当为,行成于思。
虎中培养了我们的韧性,不怕难也不觉累,淡定豁达,超越挫折。
虎中塑造了我们的意志,保持专注和自律,义无反顾,执着前行。
有一种味道苦涩回甘,有一种恩情终生难忘,有一种机缘时代赋予。我们遇见了、奋斗了、践行了、体验了、历练了。尽人事、听天命,活出了不一般的自我与精彩。一般而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