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文

东北的冬天一向是冷的，松树上挂满了雪霜，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溜子，河水湖水也都结了冰。本来是天寒地冻的日子，应该在家里围炉取暖，但东北人骨子里就有一种对大自然不服输，非要摩拳擦掌挑战改造的劲儿。冰雪大世界看冰雕、打雪仗、堆雪人、抽冰嘎，还有好多种滑冰项目。

冬天是属于小孩子们的季节。一入冬，小孩们都脸上带着笑，盼着冬天快快下雪结冰，最好下一场漫天遍野的暴雪，可以待在家里睡懒觉不用上学，全然不顾大人们抱怨路不好走时脸上的愁容。

那会儿我上小学，大部分记忆已经模模糊糊，只记得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急，特别冷，冻得满大街的人裹成一只只熊，恨不得全天24小时都待在屋里。可也有不安分的“因子”，比如我。在此之前，电视台冬天老是播放冰面太薄不牢，很多人玩冰上项目掉进冰窟窿里的新闻，导致我从来没在冬天去公园玩滑冰项目。难得赶上冷天结冰厚，好奇心推着我往前去。

小时候总是把单独出门当作对世界的探险，因为年幼导致的感知力偏差，所见的一切都是巨大而神秘的，不远的路途也变得遥远。哪怕六小区到这一片最近的公园不到2000米，走路几百米，公交车两站就到了。

公园上的湖面早早人影绰绰，12月末的天气让每个人都“吞云吐雾”，一片白汽下是冻得通红的脸蛋。已经有不少人玩起了冰上项目，有不用工具纯打“出溜滑”玩的，有站在爬犁上滑冰的，还有抽冰嘎和玩冰上飞碟、冰撬、冰圈的。我就看上了最热闹的一处——冰车。

冰车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板凳，下面有着冰刀。人坐上去，左右手各持一根滑冰棍，像滑雪似的慢慢往前挪腾。这家的冰车分为单双人两种，有不少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家长来租，半推半划地玩闹着。一时间，湖面上很是热闹。

我也上了冰车，往人少的地方慢慢滑去，那个偏僻的地方围了一小撮人，我来时就好奇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冰面湿滑，纯靠走去又慢又容易跌打损伤。快走到时，我从人与人的间隙里看见，冰面被凿开了一个圆圆的大洞，旁边垒起来一些碎冰围成一圈，有个人坐着板凳把钓竿放进去。他旁边放着钓具，和一些牛肉、烧饼、酒之类的吃食，正在边吃边和旁边围观的人说话。

我刚要再往前去看看，突然冰面隐隐传来了震动，钓鱼的那些人也吓了一跳，往周围看去。不消多时，冰下有咔擦咔擦声传来，冰面的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惊胆战的表情，脸色惨白想要赶紧离开。那钓鱼的人更是一跃而起，抓起带着的大包，就要往外面跑。我也有点吓住了，当时对于这种突发情况没有什么概念，对危险的感觉也很是模糊，还傻傻地坐在冰车上，想拿着两道杆往外面慢慢滑走。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远方冰下有一道黑影在冰面下急速滑行，还没有几秒就到了我们脚下，那钓鱼人挖出来的钓洞里突地翻出半人高的水花，溅了他半个身子，整个冰面都被震得隆隆作响。那黑影速度愈快，往湖边去了，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湖面上的冰被撞开了个大洞，有十米还多，冰块散落在洞周围，水深幽暗并不见底。远见着，纹路从冰上裂开，像蜘蛛腿似的分散爬向四周，令人想起城市地图上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离得近的人连忙抄起家当跑了，也有人干脆吓软了腿，呆呆立着一动不动，被同伴生搬硬扯着才离开。周围人都退得远远的，看着破开的冰面和下面若隐若现的长条影子。时不时传来人们的惊呼：“这得是多大的鱼啊”“是蛇？还是巨蟒，会不会吃人啊”“还好现在冰厚，不然咱们一群人都得没命”。

只见那黑影在冰下盘旋了几圈，然后在破开的冰洞里探出了嘴和须，重重地粗喘了几口气，好像刚才进行了快速剧烈运动似的。那从似鼻似嘴里吐出来的白气迅速地蒸腾起来，把黑影的真面貌掩盖得严严实实，公园的那一块冰场上瞬间换了模样，像热气腾腾的温泉浴场。不消一会，它又缓缓下坠，把鼻须都浸在了水面之下，我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它，直到再也看不见水底那道身影。公园的湖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一次湖上再没有了人。

在那个拍照需要拿胶卷相机去照相馆洗相片的年代，公园这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上什么新闻报纸，只是私下在这一片流传。六小区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走蛟”，走蛟是蛟走水的简称，据说蛟龙常隐于湖泊、深潭、水库、江河中，修炼一千年就会沿江入海化龙。等到化了龙，就从幼年形态脱离开去，从爬行变成了飞行。如果走蛟时破坏了桥梁和屋子，伤了人，就会遭老天的报应，降下雷，把蛟劈死，再也不能化龙了。

也有年轻人对此嗤之以鼻，“只不过是一只长得大点的鱼或者蛇罢了，这也能把你们吓掉了魂！”唯一获得大家一致认同的说法是，小公园里面的湖，里面肯定有暗道连着河，河又连着江，江又连着海，水混合在一起，借大河奔向大海，遥遥地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对于此，人们众说纷纭，我妈听说后倒是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责令我再也不许私自跑出门去。湖里的东西在她嘴里时而是鱼时而是蛇，亘古不变的核心思想就是，“再不听话那蛇/鱼就吃了你”。吓小孩的故事听得多了，我就逐渐怀疑起那天到底看见的是什么，也许是年龄太小看东西失真，总把东西想象得巨大，感觉上也是翻倍的。就像长大以后重回小时候游玩的地方，总会惊叹在当时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路途遥远的地方，居然那么的小。

年龄不断增长起来，我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直到有一次去南方旅游，看见一个破败的桥梁之下杂草遍生，偏偏桥下悬着一把剑。我心生好奇，问了几个年轻的路人都说不清楚，只得七拐八拐地到巷子里找上了岁数的老人。下午逐渐消散的阳光下，眯眼睛晒太阳的老奶奶说，这桥叫做悬剑桥，剑叫斩龙剑，是防止蛟走水时候横行霸道搞破坏的。原本有很多，只是赶上早些年洪水泛滥、雷鸣电闪，走蛟甚多，路过桥时候避也不避，剑斩入蛟身，怒雷劈下，桥也连带着坍塌随波而去了。说罢，她缓缓折起来小凳，步履蹒跚地走了。

我刹那间想到，好像当年，那黑影也是盘旋了几次，确认安全后才走去。想来也奇怪，十二生肖里，十一个动物都能见到，唯独没有的就是龙。龙大多属于民间传说里的故事，却有和它相关的实体物件存于世上。龙究竟存不存在，是一个我并不执念探寻的谜团。我无法确认，这之前的那种我脑子里的记忆，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只有一件好事发生，经过那件事后，公园冬天在冰面上玩耍的人逐渐没了，本地的新闻上也没有了落水新闻。我经常在初春和冬天路过那儿，湖水一片宁静，杳无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