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国伟

父亲原有五兄妹，他与小叔最为亲密，是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手足之情。作为晚辈，我们对小叔爱戴有加，就像待自己亲生父亲一样。可自从父亲患癌后，小叔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起初，我们哥仨对所有人隐瞒父亲患癌的消息。父亲每日输完液后，有时看书，有时听秦腔，还常到花园锻炼身体，像没事儿人似的。而更多时，父亲会跟我聊家长里短谈天说地，或在电话里与小叔聊得热火朝天，仿佛他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儿。

不久，父亲获悉自己患癌的实情，亲友们也相继得知这一噩耗。那段时间，父亲异常平静，甚至显出少有的乐观豁达。他坦然接受我们的治疗建议，忍受剧痛，跟随我们东奔西走，奔忙于各大医院之间。他浑身被插满各种仪器管子，每天经受病痛折磨，时常面临生死考验，可他眼里始终充满希望之光。

可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和病情加重，父亲开始变了。我从他眼神里，从他习性的改变，以及他对一个个慰问电话的反感情绪中，读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那些日子，他不再看书听秦腔，而是从早到晚嗜睡如婴。也不再爬楼梯或下楼锻炼身体，而是在楼道里独自徘徊。我们的谈话骤然减少，偶尔聊天也只是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他时常拿起电话翻出小叔的名字，却思虑再三又轻轻放下。他经常眺望家乡，眼中满是期盼与渴望。看得出来父亲对小叔的思念，可小叔总以各种理由迟迟未归。慢慢地，父亲变得沉默寡言。

我们带父亲看遍了省内各大医院，随着病情加重，父亲不得不接受化疗。他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可一吃东西便吐得一塌糊涂。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人瘦得完全脱了相。他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每天只能靠镇定剂入眠。他的脾气糟糕透顶，可每当接到小叔电话或听到小叔消息，父亲马上安静下来，眼里放出光彩，然后在无限期冀中沉沉睡去。我们多么希望远在外地的小叔能回来探望重病在床的父亲，哪怕就一眼，也能稍稍抚慰父亲心中长久以来的痛苦与忧伤。可小叔总在电话里絮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使我们几个侄儿极力恳求，小叔终究未能露面。

一天，父亲听说小叔可能归来的消息，喜不自胜。已久病在床的他，竟像没事儿人似的，忽地从炕头爬起，独自披衣下炕走向后院。看着他随时可能跌倒的身影，我心疼不已，赶忙上前搀扶，他却断然喝道：“我没事，别扶我！”他在后院逐个看他曾亲手养殖的牛羊猪鸡，又到果园仔细查看他亲手栽种的杏枣桃李，又迈着蹒跚步伐来到村后的田野上，深情凝望那片他亲手种植的庄稼，爱抚一株刚刚抽穗的麦苗。

几天后，小叔来电说因故不能归来，父亲的病骤然加重，头发一夜白了许多。我试图安慰父亲，却不知说什么好。临终前，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埋……埋怨任何人，谁家没有难事啊……”

父亲走后，我们向小叔通告了父亲的死讯。小叔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好久说不出话来。父亲出殡那天，我以为小叔定会前来诀别。可直到父亲入土为安，也未见小叔的影子。从此，小叔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春去秋来，岁月如梭。日子像旷野里的草，于荣枯间循环往复。我对小叔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几年后的一天，我从堂弟那里得知小叔去世了，他还发来一份小叔写给父亲的信：“……与其面对骨肉分离的痛苦，不如留下心中最美的回忆。再见亲爱的哥哥，我们来世再做兄弟！”读到这里，我泪如雨下，痛心、遗憾和愧疚如潮水涌来，曾经的怨恨瞬间烟消云散。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短暂，不过幕启幕落间，所有忧愁烦恼如光影变幻稍纵即逝。人生如风，不过从这头吹到那头，所有痛苦忧伤如杂草尘埃随风消散，有何道哉？